小说走廊后来雨无眠
作者简介:后来,本名韦家捷,男,壮族,都安县九渡乡人。都安作家协会会员,河池市网络作家协会会员。曾有作品在《广西文学》《河池文学》《小小说月报》《南国早报》《都安文艺》《大化文艺》等报刊发表。
雨无眠文/后来
湘妹小范是坐在婵身边的。沉寂中小范抬起一张圆脸,嘴里试探性地发出一声干咳,语气顿时畅通,饶有兴趣讲起一位女星的最新情史。刚开始婵并不留意,这小范还不是无话找话,还不是那些被人壁咚之后跟人劈腿不断更新的好事。小范讲到兴奋点,着急地眨眨眼,弄得听的人也跟着着急。她的右眼是双眼皮,左眼则是单眼皮,激动起来眼神夸张而诡异。工作台对面的周颖和李嫂听得更认真了,婵却认为小范的结论是故作惊人之语。小范说,亲,最心跳的事,就是躺到别人的床上,舒服死了,不想醒来;最心痛的事,是下床后,天呐,才知道睡错了人,才知道这世界,谁玩谁!奔跑吧妹妹!
周颖就笑了。周颖是重庆人,爽朗的笑声惊扰了远远近近的目光朝这边挤过来,挤过来,神神秘秘同时偷听。小范说,刀尖上秀恩爱,自然一刀两断!小范手里正拿着一把水果刀,猛然间朝空气狠狠砍去,一道白光——击中了躲在空气里的爱情!小范见注意她的人越来越多,谈兴更浓,摆出一副要和整个世界对话的姿态。说,因为性感,所以任性;明星也有比打工妹傻的,不懂爱也爱,这些年男孩伤过的女孩,活该!李嫂说,你这人讲话的口气真怪,替男的说话。同情谁呢,小范皱着眉头说,感情是本糊涂帐,到死算也不清楚。周颖就笑小范,你呀,才十八岁,倒像个高手,在情场上滚爬了八十年。
婵不笑。
婵小心地擦拭一把餐刀,她面前的工作台上摆放着两类刀具,餐刀和水果刀。这两种刀大小各异,形制不同,但都雪亮晃眼,锋利无比。水果刀形态大方,餐刀小巧精致,刀尖弧度极其优美。可是就在这个晚上婵不太喜欢餐刀,就是看不惯它刀身虽小却霸气十足,闪出高贵的寒光。而水果刀尽管是平常之物,略显卑微,哪怕享受的待遇永远是水果。每四个员工分为一组,共用一个工作台,台子与乒乓球桌一般大,堆积着白晃晃的刀具。每张柔软的手已经习惯和这些坚硬的刀具打交道,用天那水擦拭产品,让其更加光洁明亮,不能留下任何小小的污点,然后将产品分类装进纸箱。
正如婵所知道的,小范是个嘴里留不住话的女孩,又喜欢模仿新词金句;好像95后女孩,言论不奇葩,就找不到存在感,不点击隐秘,在这个网络时代就无法表白。小范呢,一有空,一开机,一低头,跳进眼球的全是八卦“星闻”。“某某男星因小三跳楼与第二任娇妻昨日离婚”——小范好不开心,似乎是最好的机会来了。也有让小范看不顺眼的明星,就忙着质疑,质疑之后,小范松了一口气,又开心了。想想看,她躲在暗处,远距离地骂你一两句,能不开心吗?
周颖跟小范有点不一样,也喜欢在网上吐槽,但更多的时候是对身边的人和事作出评论。周颖曾说,江湖在哪里?江湖就是你身边的那几个人。周颖米68的身高,往车间里一站,鹤立鸡群,身前身后,度无死角;虽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身材依然辣眼睛。因而一不小心周颖就有点傲娇,无意中得罪了不少女同胞。你说要命不要命,女性爱美是天性,谁又不认真,暗斗的头一轮便是拿胸器比拼。用小范的话说:谁小,谁就输,谁输,谁就是“太平公主”。有一次加班周颖就非常反感,正发牢骚时车间主任萍姐来了。萍姐说,不想干,你就走人,你是来广东打工的,不是来看风景的。周颖回敬道,是呀,我不是来看景色的,是来看你脸色的!萍姐走后,周颖愤然说,她有什么了不起,有一天让她起不了,看她还能上了天?我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她那胸是假的!偏偏小范不同意周颖的看法,两人就有了争执——
假的。
真的。
假的。
真的。
小范呀小范,你拍马屁要注意力度。
我不相信,假的,能坐办公室!
周颖和小范自从有了“真假之争”后,有一段时间周颖不理小范,闺蜜的小船说翻就翻了。直到前些日子,周颖换了新男友,两人又说上话。小范问周颖,你对前男友有什么看法?周颖很茫然,说看法,看法是没有,做法倒是很多。小范羡慕地叫了起来,厉害了我的姐!心情坏了让他玩消失,心情好时陪他玩穿越。
婵从周颖和小范的点滴过往中回过神来,望了一眼对面的玻璃窗,心里格登了一下:下雨啦——
划过自己心里的声音很小,还是突兀有点不合时宜,那个“啦”字拉得很长,渐渐拉成一丝惊异。环顾四周,所有的窗户什么时候关得严严实实,不得而知。一切影像早已隔在窗外:夜的噪音,风的气息,雨的潮湿,对面的玻璃窗上,飘然而至的两颗雨滴,静静的,缓缓的,往下滑去——转瞬之间,成了秋夜的脸——这透明的玻璃。很快,脸上一道道痕迹,并列的或是交错的,呈现出斑驳陆离的寒意。
窗外飘洒的雨,是无声的雨。婵看到城东的某一角:一条马路笔直地伸向夜的深处,往返的车辆,欢快地追逐前方的两束灯光,悠然而过;街道两侧,格局大同小异的建筑楼群,一直牵扯在影影绰绰的雨景中,隔着大街依然相互守望;一盏路灯下,两只雨伞并排在一起,缓步轻摇。伞下的脸,男孩,女孩。婵愿意作出这样的猜想,事实上她看不见伞下的两张脸。
大家都知道下雨了。这个农历八月十四的晚上,夜雨点燃了大家不满的情绪,包装车间里的女人声不绝于耳:怎么就下雨了——你问我我又不是气象局——中秋节下雨就不好玩了——出去玩不如睡个好觉——发了几个月饼就让我们加班——我们是小孩呀——我迟早离开这个破厂——运气好找个干爹算了——只上床不用上班——这雨下得真不是时候——你别拿天气出气了——
小范一边工作一边埋怨,就我们厂特别,就我们厂特别,赶在中秋节发货,中秋节不发货厂里就倒闭了,害得姐妹们加夜班。周颖看了看小范,谁是你姐?这里没姐,姐都坐到办公室里去了!小范说,蓝领妹纸眼红白领姐姐。周颖对小范的话更加不满,你讲话太随意,不用大脑过滤,眼红怎么了?李嫂笑,说得不紧不慢,周颖这靓妹,早晚要坐办公室的,是陪领导的料,要不,这么好的身材就丢荒了。周颖白了李嫂一眼,你才丢荒呢!婵注意到李嫂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更黑了,牙痛似的扁着嘴说不了话。小范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感受,她的话又在李嫂痛苦的脸上补了一刀。小范说,我们是正宗的“素颜帮”,偏偏周颖脸蛋好,白白的,是白萝卜做成的,可惜有的人,是红薯皮贴上去的呀。李嫂瞪圆双眼,在小范得意洋洋的脸上狠狠地剜了一下。小范却侧过脸来对婵说,你也不错,真的,脸小胸大,现在这种款式流行得不得了。
婵不语。
婵没心思跟小范开玩笑,觉得李嫂是有点可怜。小范和周颖都不太喜欢李嫂,私下里周颖还给李嫂起了个外号,叫“李扁嘴”。理由很简单,李嫂的嘴有点往左歪。说实在话,婵刚来的时候,对李嫂也没好感。李嫂是当地人,曾炫耀过,说鸿运刀具厂的厂址原先是她家承包的鱼塘,以前这一带地方还是郊区。自从扩建征地办厂后,本地人有资格优先进厂,李嫂是个“奔五”的人了,也有机会进厂打工。婵刚进厂的那段时间,跟李嫂很少说话。李嫂一开口,就是“我们广东”、“你们在我们广东”、“我们广东的钱是容易要的吗”——满脸得意的神态。李嫂的这种语气最让周颖讨厌,周颖就说过:一个没有生育的女人,就不是真正的女人,有什么好骄傲的。李嫂的老公以前也在鸿运刀具厂上班,是电镀车间。就在前年,一次下班途中,她老公骑摩托车出了车祸,断了一条腿,此后就不能上班了。据说李嫂有一养女,几年前说是去深圳那边发展,发展的结果,是成了深圳那边人的老婆。养女是很少回来的,有一次在楼梯间,李嫂和婵谈起自己的养女,李嫂的眼圈红红的。
萍姐来了,当萍姐的手在婵的肩头轻拍了一下的时候婵才知道萍姐来了。萍姐站在婵的身后看了看她们这一组,随着转身离去。婵最怕萍姐的那只右手。那只手喜欢在女员工的肩头或是后脑勺轻拍一下,虽说力度一样,但后果不尽相同。如果拍在肩头上,表示对你的工作感到满意;如果拍在后脑勺上,你就麻烦了,必须返工无疑。周颖对那只手有过吐槽,说,萍姐的肩头习惯给老板拍了,所以被传染,也来拍我们。萍姐走到丽云那一组,又在丽云的肩头上拍了一下。萍姐说,大家辛苦了,女人嘛,学会忍受,才能享受。萍姐一离开车间,周颖不服气地说,道理上说得真好听,实际上让我们买命。
夜里十二点在车间里吃宵夜。李嫂只吃了几口饭就吃不下了,拍着筷子骂,老话说,吃好不如睡好,猪吃得再多,老是跳栏不睡,也不长膘;去年我家里买来一头猪,老话说……小范打断李嫂的话,不想听她唠叨猪,就不让她的“老话”往下说。小范说哎哟喂,你的意思我们都是猪,没法子呀,亲,白天不懂夜的黑,今晚老公没人陪。李嫂就说亲你个头,你还没找到男朋友呢,夜夜抱枕头。小范红着脸反击,你连枕头都抱不动,老了呀,没有机会疯狂了,天下是小年轻的!周颖笑了笑,说你们呀,以为懂得睡觉了?事实上,人们在白天活得很累,夜晚是在给白天安慰;成年人的睡眠时间每天是八小时,一天之中占去了三分之一,没有这三分之一的“死”,那三分之二也活不下去。李嫂哟了一声,还是靓妹有学问。不是我有学问,周颖说,是网上有学问。李嫂又哼了一声,什么学问,还不是跟猪一样的道理,要想长点膘,睡个安稳觉,老话说——小范对着李嫂用两根筷子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一脸的不屑。小范说,讲新词,总是老话老话,你真的老化了,别打扰猪,亲,现在的猪都懂得上网了。
婵吃着饭一言不发,仿佛置身于无人之地。婵的脸五官紧凑,保持着清雅天真的稚气,一张娃娃脸永远成熟不了的样子;虽说眼睛有点小,但别具韵味,眼神总是迷离,迷离中又藏着太多的心事。婵默默望着窗口,玻璃上湿漉漉一片,失去了原先斑驳的痕迹。透过玻璃看到的夜景,依然是一幅静音的画面,隐隐约约的;雨,密密麻麻,飘飘洒洒……生这时候是该回来了。婵知道生今晚也上班,他是在城中的一家洗涤厂上的班,负责开车送货。婵平时上下班都是生接送的。
吃完饭,大家又继续工作。沉默中婵听见小范唷了一声,扭头一看,小范右手的食指上出血了。婵正想说你又不小心,没料到周颖抢在她前头说,见红啦。小范举着那只受伤的指头说,不说话我就打盹,被刀划了一下,谁有创可帖?周颖就摇摇头,婵也跟着摇头。这时李嫂对着小范说不要紧吧?小范笑着说,小伤小痛小事情。李嫂从衣袋里掏出创可帖,撕掉一片递给婵,婵便帮小范帖上了。小范望着李嫂笑了笑。
李嫂说,夜晚用来干什么?睡觉嘛,简单的事情我们都干不了,还是人吗?小范说不是,是猫,猫晚上不睡觉。李嫂口气变得温和起来,就算是猫吧,大伙又不是头一次加班。李嫂又说婵,这晚上你老是不讲话,真怪。周颖说想生呗,生真有福气。婵摇着头双颊潮红。小范说,你摇什么头,你又不是心机婊,婵呀,你这点秘密全人类都知道啦。谁知周颖的思维还停在猫的身上,周颖问婵,猫多可怜,只会模仿老虎的脸,发不出老虎的声音?
婵说,它的嘴太小。
回到出租屋冲洗后婵一肚子委屈躺到床上,不理生,侧身而卧时又想起下班的情景。
下班的时候已是凌晨四点,一个背影接着一个背影于雨帘深处消失,婵孤零零的,在厂门卫室外边眺望。自己没带上雨具,身边剩下秋夜潮湿而冰凉的气息。下班前婵给生打了电话,一个女声不紧不慢环绕耳边温馨提醒,你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稍后再拨。厂门外的水泥路面让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路灯映照下,路面上淡黄淡黄的光湿漉漉的。婵又一次给生打电话,还是没有回应,看来生真的睡过头了。雨,越来越大,扯天扯地,没完没了,全世界的雨水冲着这座南方城市发泄。
婵倚墙而立,禁不住打起盹来,尔后被雨声惊醒揉搓双眼责怪自己,谁让你睡着啦;更加抱怨生了,你现在一个人躺在床上睡大觉,让我站在这里数雨声。那雨看久了,恍惚中慢慢听出了两个字:怕了!仔细听真像,越听越像,夜雨一直重复怕了怕了怕了——真想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怕的,后来婵才知道雨是在笑她怕了。婵原本就惶恐不安,听雨这么说一颗心就揪紧了,深更半夜的,一个女孩。婵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安慰自己,门卫室里不是有个保安吗,还是一位新来的且又年轻帅气的保安。婵在担心自己的同时又担心他,怕他睡着了,自己的安全感也就没了。这种念头牵引困倦的身影轻轻移向窗口,往里探望,还好,保安背对着她正拿着摇控器调台。心里不免百般欣慰,嘴中默念看吧看吧,记得看电视就好,你千万别睡着。保安忽然掉过头来,婵的脸不好意思缩到窗边去,可是晚了。
保安很快走了出来伸了一个懒腰,说是你,还没回去。婵点了一下头。进去避避雨吧,看看电视。婵张望密密麻麻的雨摇摇头。保安不再言语,站在婵身边默默陪她看雨。保安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紧接着婵也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保安有点不解,你干嘛学我?婵不答一头秀发低下去,心想都怪你,打呵欠也会传染,我又想到睡觉了。保安掏出烟,火机一度慌乱并不默契,叭叭叭三下才肯冒出半点火苗。婵很快就闻到一股海绵被烧焦的气味,说烟拿反了。保安尴尬望着暗红的过滤嘴,说拿反了,拿反了。随手把烟弹到雨地里。婵盯着让雨淋坏了的烟,嘴里悄声说,地上冲洗得很干净,现在多了一根烟。保安一时无话,两人继续看雨,铃声突然唱起《爱是你我》,婵的。一看见生打过来了,婵只说一句话我以为你死了赶紧过来接我!声音因愤怒而变得异常尖利,雨声中飞出去很远,身边的保安吓了一跳。婵对保安笑了笑,接我的人来了。沉默许久保安才开了口,听口音你是广西的吧,桂林吗?婵说河池。河池?保安淡淡地哦了一声,张开嘴又打了一个呵欠。婵心里有点不高兴了,反问对方,你是贵州的?保安说算你猜对了。婵又说,你说河池不好,以后回去就不要经过那地方。保安急了,我没说不好,真是的。婵说你没说比你说出来更有态度,你的心思我知道了。保安重新点了一根烟,笑着对雨景说,这女孩真有意思。
眼下,在城东的一间出租屋里,婵和生同躺在一张床上,两人无法入睡正忙着斗气。生早料到婵报复他的方式,她呀,一不高兴就留个背影让你欣赏,气死你,馋死你!平日里两人闹别扭的事时有发生,每次都是生主动求和,最后双方和好如初。况且生抱着婵一边解释一边亲热,这招挺灵的;用实际行动化解矛盾嘛,一场温存之后,就是地球倒转谁也懒得管了,你我乐得像两个傻瓜,谁还有时间生气呀。
生故伎重演,侧过身抱住婵,谁知事情不顺利婵猛然推开他。一双原本纤细的手,顷刻间没有商量变得无比生硬无比绝情。婵的话狠狠砸了生一脸,跟你好真倒霉,钱没用够,觉也没睡够!生捂着自己的脸,无奈之余随便换了个话题,明天就是中秋节了。婵不高兴,说笨死你了,现在几点,现在就是中秋节。生说算我说错了还不行吗,节日哩,好好庆祝一下。婵火气更大,骂,人家都困死了,你好狠心,还有激情,还好意思庆祝!随后婵又侧过身冷冷地说,关灯,我睡着了,你也别碰我——
黑暗中生喃喃自语,睡就睡,谁求谁,好心不得好报。听到雨在屋顶上沙沙叫唤,生心就烦真是怪事了,我又不是来真的,只是安慰你,可惜越安慰你越糊涂;我今晚也加班呀,就睡得死死的,也解释过,不小心把手机改成了静音。那雨声要是悠悠吟唱的催眠曲就好了,婵也睡不着,心绪飘忽不定。生一直在身边又是叹气,又是翻来覆去,婵终于忍不住,掀开被子坐直身子。你不想睡,有什么好难受的?难受的事情多着呢!生的声调不冷不热,跟一具僵尸睡,再有本事的人也睡不了。婵猛地压在生的胸口上,生说幸福来得太突然,真想了。婵说你才想呢!她越过生开了床头灯,灯一亮,说,好、你、不想睡、我、陪你!
生后悔说了刚才那些话,看来一场大战即将开始。生还躺着不知所措察看婵的脸色,婵重新坐直身子双手抱胸,两眼一动不动定定地盯着生的脸,好半天眼睫毛都没眨一下。生不敢与她对视了,脸一歪转到一边去,婵出手很快,把生的脸扳过来。她的手就是一种命令,要生好好地看着她。灯光下,生的眼珠子忽左忽右转着,极力躲避来自正面婵的目光,但是他失败了;就像开车时他一边看着后视镜,也要正视前方,目光只好老老实实停留在婵的脸上。婵满面倦容嘴唇翕动着最终还是不吵不闹,这种情形生头一次碰上,就在心里不停地埋怨,自己偏偏多嘴,多嘴就多嘴,干嘛说起僵尸来了。这时婵眼里溢出了泪,静静地滑过面颊。
见婵哭了生满脸愕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张开嘴,婵的一滴泪滚落下来把他吐出来的语气泡软了……不就是睡个觉嘛。生看到婵眼睛周围呈出青褐色,那是熬夜的缘故,生心疼地说,你就这样坐到天亮吗?婵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俯下身扑到生的怀里,生抓住机会张开两手接收,婵的淡淡体香传递出和好的信号。婵说,你睡死了不知道,在等你的时候,我怕极了。婵便对生说起下班时的情形……
谁料到当婵说完,生却对那位保安有意见。生愤怒地说,他想让你陪他看电视,电视电视,真到了那个时候,是电视里的人看你们、看你们精彩的节目了。婵在生的胸口擂了一拳,你想得太多了。生说,那种场合你还跟他说话。婵无辜地低下眼睑说,不说话我更害怕,别把人家想得那么坏;要是你,雨夜里和一位女孩在一起,你就不想跟她说话,打死我也不信。
生一只手臂垫着婵的头部,说,还是睡吧。婵说,在老家时我就对你好,到了外头我还是对你好。生说我也是,睡吧。奇怪的是婵竟然睡意全无,身体一阵颤栗怕冷似的说,抱紧我,不想睡,抱紧我。生问你真的不困了?婵脸上泛起了让生心动所熟悉的红晕,婵声音柔柔的,这样的雨夜说说话多好,白天我们睡个够。生抱着婵,被她胸前的两团柔软弄得自己一身滚烫。生说,可惜白天,我还要加一个上午的班。婵幽怨地说,你不知道,我一个人睡的时候,老觉得这床又宽又大。生就笑是我粗心了,感觉不到你的感觉。婵真的生气了,大声说,笑,中秋节加班,你还有脸笑,一个小厂,三十号人,还得加班?生说得漫不经心,不就是加个班嘛。婵说,好不容易等来一个节假日,有你这样过节的。生又笑,苦笑,说,谁又想节日里上班,因为是中秋节,我们不得不加班。婵说这是什么理由?生说,你跟我要理由,我还想跟厂里要理由呢,别看一个小厂,烦心事多着哩。
这个月来,生厂里的老板娘跟厂长闹矛盾,弄得大家都跟着紧张。厂长是个中年男人,麻脸,生他们叫他“麻麻。”“麻麻”是个精明人,肚里的鬼点子比脸上的麻点子还要多。老板娘是老板的小老婆,年轻漂亮,喜欢穿牛仔裤,喜欢把屁股勒得紧绷绷的,滚圆滚圆的,耐看。“麻麻”曾说过她的坏话:二永远是二,千年老二算什么东西。就这样大家偷偷叫她“千年老二”。进厂半年,生还没见到大老板娘,老板是见过。听说他们还有一个厂,是家具厂,大老板娘主要管的就是家具厂。“麻麻”和“千年老二”面和心不和,暗斗很久了,这段时间暗斗升级。两人一矛盾就把气撒在员工身上,害得大伙跟着受气。八月初十,跟生一样送货的小潘,婵认识的,江西来的小潘。小潘那天给一家宾馆送货,清单上少了三张床毯,回来后“麻麻”就说是小潘私吞了,让他拿出来,拿不出来就扣工资。小潘不服,认为厂里发货时就弄混了,责任应该是厂里别的员工承担,自己只是负责送货。小潘说的是实话,这种事情也发生过。可是“麻麻”硬说是他弄丢的,两人大吵一场,“麻麻”让小潘走人。小潘说:走就走,反正一张麻脸我怎么看也不顺眼!小潘走后第二天,厂里又发生了另一件事,四川的老吴也被开除了。都怪厂里那几位女员工,老吴在这个厂呆了八年,人缘最好,还是被“千年老二”开除了。
那天中午已过十二点,是下班的时间了,但老吴没有按时离厂,还开着机子给厂里的几位女工洗衣服。这样老吴的麻烦就来了,他违反了厂里的规定。厂里不允许在下班时间员工利用机子洗衣服,说是浪费成本,要节约用电。员工洗衣服可以在上班时间进行,那是很方便的事。那几位女员工呢,不想让自己的衣服跟那些床毯、被套、枕巾之类的东西一起洗(更别说是餐桌台布了),认为宾馆里的那些东西太脏了,弄不好还有病毒传染。她们经常让老吴给她们洗衣服,老吴开始时是有点不乐意,但经不起几张甜嘴纠缠,老吴就开动了机子。洗了几次,老吴发现这规定也不算是规定,“麻麻”和“千年老二”也知道了,口头上当然批评了老吴,事实上是睁只眼闭只眼。偏偏那天“千年老二”却认真了,不再睁只眼闭只眼,而是两眼瞪圆怒气冲冲大骂老吴。老吴也够倒霉,本来已经结束了,几位女工正围在一台脱水机前有说有笑辨认各自的衣物,“千年老二”就进来了。
老吴被开除了。老吴走的时候是下午,一群人送他到厂门外,谁也不说话。倒是老吴给男员工发烟,那烟怎么抽也抽不出平时的味道。几个女的你看我我看你,然后都低着头。生见到这情形心里就来气想骂她们几句,是她们连累了老吴,可是现在骂死她们,也晚了,也留不住老吴了;再说老吴都不说她们,自己说又有什么用呢。后来还是生首先跟老吴说话,问他去哪找工作?老吴平静地说回老家。老吴,你还出来吗?——是小杨怯生生的女声。老吴说,先回去再说。小杨望着老吴又说不上话了。老吴说,回家过中秋节好呀,八年了,我终于有机会回去过节啦。提到中秋节,大家又沉默了。如果说老吴请假回家过中秋节当然是件开心的事,可是老吴是被开除的……沉默中小杨头一个哭了,接着几个女的也跟着哭了,眼里全是泪。这时一丝笑意挂在老吴的脸上,谁都知道老吴的笑是强装出来哩,他在安慰大家。大家还知道,“千年老二”是不想抄走老吴的,原因是“麻麻”把小潘开了,小潘进厂是经过“千年老二”同意的,“麻麻”开了小潘,就是对“千年老二”下马威,所以她也抄了老吴,给“麻麻”颜色看看。想想当初老吴来到这家洗涤厂,“千年老二”还没出来呢,天知道她在哪里混?
屋外,雨小了,淅淅沥沥。
听了生说了他厂里的事,婵说老吴好可怜,替罪羊,该开除的是那几个女的。生说,你这话就错了,一下子开除那么多人,行吗?所以拿老吴开刀。婵问生,厂长为什么要和小老板娘闹矛盾?生说还不是为了利益,利益这东西说不清楚。婵说就是,大地方人多事情就多,我们山里你放你的羊,我养我的牛,也没见牛和羊发生过利益冲突。接着婵便担心起生来,你以后千万小心,要不也给开了。生说是呀,中秋节加班我能不去吗?今天的工作重点是运送餐桌台布。婵默然看着生不说话,生却说,我爸说了多干点活死不了人,吃两碗饭力气又回来啦;我爸还说天上掉下钱来,也没那么准,直接掉进口袋里,你得弯下腰去捡。婵抚摸着生的脸,许久,许久,嘴中叹出一口气,眼里盈满了泪光。婵说,上班时想着睡觉,睡觉时又想着上班,真累;上班时上班,睡觉时睡觉,那该多好!
屋外的雨依然婉转吟唱。生说你听,这雨就像蚕食的声音。生的话为婵拉开了记忆里的一个画面——
蚕房里,蚕宝宝们白花花一片直晃人眼,一位女孩和她的母亲在撒桑叶。刚撒完,五龄蚕咀嚼桑叶的声音此起彼伏,交织呼应,淅淅沥沥。
女孩;真好听。
母亲:是。
女孩:像下雨。
母亲:是。
女孩:坏了?
母亲:嗯。
女孩:窗外真的下雨了!
母亲:嗯。
女孩:晒坪上晒着玉米呢?
母亲:出太阳再晒呗。
女孩是婵。婵在床头找来手机,想给家里打电话,问问老家下不下雨,现在母亲养的是几龄蚕?生把手机抢了过去,说,这时候最好不要打电话,铃声一响,家人还以为我们这边出了什么事,让他们不放心,天亮了再打。
天快要亮了,两人又抱在一起,如同害怕把对方弄丢了。呼吸越来越困难的关键时刻,婵的手,清醒地制止了生那只正在漫游的手。婵轻笑一声,说算了吧,留点精力上班,日子长着呢。生还算是听话,一脸傻笑说,下午我陪你出去,几个老乡都约好了一起吃饭。说到吃饭,婵又想家了。
生轻轻拍着婵的胸口说,出门在外,家在心中——
婵在生的脸上亲了一下,轻声地说道,家在心中,天天都是中秋节。
编者语:后来的小说很实在,开始注重戏剧性情节和细节的描写,通篇顺畅,可见作者的构思之用心,同时,展现的生活场景也是十分接地气,为他点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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