牙韩彰bull面对故乡,我只有谦卑和
点击上方“河池文艺圈”
和万人一起品读河池看世界!
牙韩彰,壮族,编审,广西凤山县人,现任广西文联党组成员、副主席,广西新闻工作者协会副主席,全国新闻出版行业领军人才,广西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广西作家协会会员,曾任新华社广西分社记者、经济采访部主任、分社副总编辑,当代广西杂志社社长、总编辑等。出版散文集《屈指家山》,新闻作品集《纪实与思考》,主编出版《今朝望乡处——壮族作家汉壮双语散文选》等书。有散文、诗歌在《人民日报》《新华文摘》《民族文学》《散文选刊》《广西文学》《广西日报》《红豆》《西部散文选刊》《南方文学》等报刊发表。
面对故乡,我只有谦卑和低语
□牙韩彰
一个没出过名人的家族或村庄,最后的结局,必然是默默失语于时间的长河而无声无息,外人既不知其来路,更不知它将要走向怎样的未来。
这样的感慨,在每次深情触摸我的故乡“方形水槽”林玉屯时,都会毫不犹豫地从心底汹涌而起。自从我们的开山老祖牙素克老先生,在这里砍倒第一棵树,烧起第一把火,煮熟第一锅粥,至今,这里的亲人们已经绵延生息了两百多年。
我也曾到过全国各地不少的村庄。那些或平原,或丘陵,或大漠,或临海的大大小小的村庄,夕阳笼罩之下,三三两两的农人们,荷锄晚归,裤脚卷起,身后的背篓几根红薯藤随着不紧不慢的脚步摇曳生姿,窃窃私语地闲谈伴着身侧数只鸡鸭的叽嘎叫唤,前面不远就是晚雾开始升腾的静静的小河。此情此景,往往让我陷入沉思而迷惘:这样的生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还将走到何时?会有结束的一天吗?
两百多年来,我的家乡林玉屯也曾设想铺展这样一幅田园牧歌的画面,只是上天寡恩薄情,没有让这里拥有一条河流甚至一条小溪。缺水的林玉屯,也缺乏绵延不断的波光粼粼的故事。我在写第一篇关于它的文章时,想着家乡不能老是缺水,就给它冠上有个“水”字的“方形水槽”的标题,名称《“方形水槽”林玉屯》,十年前就发表在《广西文学》上,但那也是因为林玉屯的形状就像一个放大了的“方形水槽”罢了,我的家乡终究还是缺水。而有些读者眼睛犀利,一看这标题就完全透析了我的内心想法,为什么叫“水槽”而不叫“猪槽”“马槽”?它们长相应该是一样的啊!说得太对了,但我不想给生我养我的家乡那么难听的名字,一定给它一个好一些的叫法,才比较对得起我的家乡。我才不像个别写作者,那么喜欢把最丑陋最庸俗最难听甚至最污秽的词语都用在自己的家乡上,并长期乐此不疲。我家乡的亲人们两百多年来,也像其他村庄的人们一样,早出晚归,作息不止,耕读传家,世世代代。但是,耕,倒是一代接着一代,而读,却没几个像样的,所以也没有任何人留下任何记录祖先生活的文字。面对这样的家乡,我甚至怀疑,我的祖先们到底知道多少外界的沧海变迁,知道多少人世的繁华或苍凉。这又让我的沉思和迷惘更加深重起来。
“方形水槽”林玉屯外界没人知道,这是很自然的。这里没有出过名人,也没有什么名人来到这里晃荡过一下或题写过一两块牌匾,更没有什么大人物到过以后在那些平滑的巨崖上刻过什么字,所以,如今不管谁来到我们林玉屯,都不会像一些人那样刚到一个新地方就毫无来由的产生莫名其妙的旷古幽情。
如今的林玉屯,水泥公路已经铺到每家每户门前。作者供图
二百二十二年前的年,那是民间传说“鱼怕换塘、人怕换皇”的年份,乾隆爷做皇帝太久了,可能感到不好意思,把皇位传给了第十五子爱新觉罗·颙琰,年号也改为嘉庆元年。当时的情景应该是这样的,桂西山区的崎岖山道上,走过一个年纪28岁的农村青年,他留着一条大辫子,或者纯粹属于游手好闲,喜爱外出走村串户,又或者是家里穷得揭不开锅而外出逃荒讨米,无意中走到了一个小山弄,突然就喜欢上这里。这个小山弄四周都是高大的山,只有往东有一个出口,出口外面又有一座马鞍形的山把村庄堵住,只留一个小山坳与外面相通,形成双口锁龙、易进难出的地势;这里土地肥沃,人烟稀少,四周山上的好多弄场都没有开垦,虽是石山地区,但山上树大草深,到处泉水叮咚;从四周任何一个山顶望下去,整个屯的形状就像一个四方形的水槽,水槽底部那块约有十几亩宽的平地,方方正正。这里已经有“过山瑶”的人居住,但也许就是一户或两户,根本抵挡不住野兽或外来人的侵袭,年轻人走进他们家,说了自己的想法,也许谈论很久,喝个通宵才定得下,也许一拍即合,三码即定输赢,反正最终肯定得到了他们的同意。于是,过了大约一个月或更久一些时日,年轻人从他老家东兰县长江乡贡老村(现在称三堂村),带着妻子和当年出生的一个男孩,来到了这个屯。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故事了。这个年轻人就是林玉屯的牙氏家族开宗立族第一人,我们现在称为开山老祖的牙素克老先生或称素克公,他妻子牙门韦氏老孺人,就是林玉屯牙氏家族的第一代老奶奶。他们在林玉屯居住后,还生了三个女孩,但碑文都没有她们任何信息,韦氏老奶奶只活到39岁就去世了;这唯一的男孩,碑文记载,他就是林玉屯牙氏的第二代祖宗,当时名叫牙王,我按辈分倒算,他属于“毓”字辈,真名就是牙毓王,他是当年九月初九卯时在老家东兰县长江乡贡老村出生,他被父母带到林玉屯才有几个月大。有名有姓的这一家三口就是我的祖先。如今,他们的子孙已经在这小小的林玉屯繁衍生息了九代人。
一个家族就这样生生不息地在这个大山深处繁衍着。生生不息的家族史肯定有它生生不息的生龙活虎的故事。但我的祖先们的故事大都湮没在了林玉屯四周大山的深草里,结束在他们或漫长或短暂的生命断裂处。口口相传下来的,只有高祖父培云公被仇家杀害和高祖母罗氏奶奶带着五个小孩东躲西藏的逃难故事比较清晰。
素克公一家到林玉屯居住后,苦心经营,勤俭持家,到第三代即我高祖父母这一辈,他们开始有点积蓄了。高祖父有三兄弟,他是老二,大哥是培运公,老三培通公早亡无后。传说我高祖父一家拥有十几头牛十几匹马,高祖父又是远近闻名的铁匠,全家收入来源正常,渐渐成为殷实之家。高祖父母生育有五个男孩,人丁发达,是不是还有女孩,碑文没见记载。本来日子过得平静而安乐,不知什么原因,高祖父跟遥远的另一个屯的人结上了仇,被仇家追赶到林玉屯来,非要把他杀害不可。当时我们祖宗的房子四周种了很多巨大而茂密的刺竹,高祖父躲进竹丛三天三夜,仇家到处寻找都没找到,后来可能饿得受不了,一时大意钻了出来,半夜就被一直守候在侧的仇家杀害。高祖父生活的年代已是清朝末年,当时国家正值外敌入侵,风雨飘摇,百姓生活也是朝不保夕,但到底是什么具体原因,高祖父跟人家结上如此深仇大恨,对方非要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后来的老人们一直都讳莫如深,只是说高祖父由于经常到林洞圩、板吉圩设点打铁,为邻村农民打制农具,生意越来越好,在深得当地农民兄弟喜爱的同时,也引起一些人的眼红嫉恨,最后与人结了仇。老人们甚至都没有说过跟他结仇的那些人到底是哪个村屯的。这样的说法我们也知道过于简单,似乎不能成为高祖父被杀害的真实理由。现在我们只有猜测,他们结仇,也许由鸡毛蒜皮的小事引起,也许对他们来说已是不共戴天;也许对方过错在先,也许是我的高祖父先有不是,但不管怎样,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再大的怨恨也早已烟消云散。当时由于家族没有一个可以说得上话的人出头,杀害我高祖父的那些凶手没有被追究任何责任,都逍遥法外了。
高祖父被害后,五个尚小的孩子便由高祖母带着四处躲藏,据说跑了好多地方都不得安生,最后到几百公里远的南丹县某一个山村,才躲过好多年,待到事情逐渐淡化,她才带着儿子们返回林玉屯居住。但回来后,原来的土地已被人家分掉,孤儿寡母,势单力薄,哪里争得过人家,高祖母不得已又筹钱去跟人家买回一些自己原来的土地,才得以勉强养家度日。五个儿子,其他人都是由于种种原因没有传下子孙后代,只有排行老五,也就是我的曾祖父玉伍公一脉繁衍子孙,才有我们现在家族的四处开枝散叶。想想高祖父被杀害的那天晚上,月黑风高,甚至还有大雨浓雾,伴着仇人得遂心愿后的张狂吼叫,高祖母和孩子们不知惊恐害怕到什么程度!但高祖母应该是很有胆略的人,她果断带着五个孩子立即外逃。四处躲藏的逃难,那日子肯定是非常艰难的,但再艰难也被高祖母克服了,是她保住了我们家族这一脉能够传到现在,因而也才有了今天的我。好人命长,高祖母是长寿之人,到她曾孙也就是我爸这一辈都还见到她。我常常在想,我们的村庄,我们的故园,甚至我们的民族,不知有多少个像我高祖母这样的人,在大灾大难面前,凛然不惧,才保住我们一家一村一族一国的生生不息,以致自大自强!
林玉屯一角。作者供图
如今,那丛藏不住我高祖父的茂密竹林早已不见踪迹,现在的屋子几经移位,也已不是高祖父母当年的老宅基。当年祖先们怎么也想不到的水泥公路已经铺到我们屯12户人家的每家每户门前,祖祖辈辈肩挑马驮的艰难日子再过不了多久,也将成为后辈儿孙们口口相传的遥远故事。沧海桑田,不变的只是四周高大翠绿的山,还有“方形水槽”底部那块十几亩大的方方正正的地块,年年岁岁,玉米和蔬菜轮流着青了变黄,黄了又青。
其实,在凤山县,那里的千山万弄,那里的大小村屯,那里的家家户户,他们曾经栉风沐雨,曾经餐风露宿,曾经晨观朝霞晚看夕辉,出作归息耕读不止,和我们林玉屯一样,祖祖辈辈在被称为故乡的大山怀抱里生儿育女,从相濡以沫的数口之家,到熙熙攘攘的上千族人,不知上演过多少守望相助的动人故事,上演过多少家长里短的无奈争吵,也上演过多少欲罢不能的爱恨情仇……
是什么让远游在外的我对故乡如此深深眷恋而难以割舍?不是什么沧桑古老的牌匾,也不是什么光滑青幽的石板路,更不是什么名人的石刻题词,甚至也不是那些已经再也找不到的一栋栋木架砖瓦房,而是那些隐没在杂草深处的祖先们的坟茔,它们或有碑,或无碑,或有字,或无字,或微微隆起,或已成平地,却永远响彻着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时时在召唤我的灵魂,回来吧,这里是你的出生地,我们都在注视着你!我曾经扒开那些厚厚的茅草,用黄色的泥巴涂抹在碑面,让岁月湮没得难以辨认的碑文显露出来。我仔细凝视着那些隐隐约约的笔画,几十个石碑模模糊糊的字迹,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些生龙活虎的先人们浓浓的烟火人生。他们的快乐,他们的痛苦,他们喝酒猜码的酣畅淋漓,他们争吵闹架的急火脸红,早已被小小林玉屯的四周青山吸收容纳,化为烟消云散的久远传说。只有毓王公的墓碑碑联“壬山生子贵;丙向有贤郎”,一直清清楚楚地顽强抵抗风雨的无情剥蚀,我每次与它对视后都会陷入深深冥想而诚惶诚恐。看得出,这是毓王公的儿子、我的那个被仇家杀害的高祖父培云公生前和他大哥培运公两兄弟,在年2月16日给自己老爸的坟墓立的碑,这个碑联当然也是从大家通用的碑联改编而来,它只是紧扣毓王公所下葬的飞鹅山的朝向而用上“壬山”和“丙向”而已,而且对仗也不算工整,但我依然读出它独特的异样含义,它让我时时反复沉思,我们这些后辈儿孙,无论是富贵发达,抑或生活依然艰难困苦,无论迁徙他乡,抑或远嫁到了别处,都共同面临一个思考,到底如何发奋努力,如何成就宝贵人生,如何积善积德耕读传家,才能对得起祖列祖列宗的殷殷厚望?时间流淌,不舍昼夜,属于我们的过程也不是可以自主选择的。少年时代,我外出求学,后来又忙于成家立业,曾有近十年的清明节没有回家拜山祭祖。面对家乡,面对亲人,面对祖先,我们是永远有愧的。也许是因为忠孝不能两全,也许是因为能力有限而顾此失彼,也许是因为偶尔心态失衡而缺乏自觉作为,凡此种种,都在向我们示警,自己就是做得再多再好,也会有疏漏的地方或时候。因此,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去要求别人或教导别人该如何热爱家乡,热爱亲人,更多的应该是谦卑和低语地走着或鸟语花香或布满荆棘的路,多问问自己,我们到底如何去做,才对得起家乡和亲人的期盼,才对得起祖先们在天注视着我们的一双双期待的眼眸。
“但愿苍生俱保暖,不辞辛苦出山林。”我是走出了大山深处的林玉屯,但并没有能够为家乡亲人做出什么像样的贡献,甚至连自己亲生父亲的坟墓也没有砌上像样的砖石。今年清明节,我回老家拜山祭祖,默立在四年前去世的我爸的坟前,望着只用粗粝的石块简单垒成的坟墓,望着坟头那“唰唰”鸣响的五彩纸幡,万般的悲情汹涌而来,不能自已!而我爸去世的那天,遵照村里老人的说法,时辰与我出生时辰相冲,我是不能像我哥我姐我弟我妹那样,可以跟其他前来帮忙的亲友一起,扶抬我爸的灵柩送他最后一程的。这又是怎样一种由命不由人的无可奈何的痛苦!
(《红豆》年第四期刊发,收入作者散文集《屈指家山》)
编辑:审国颂陈昌恒
往期精彩回顾石才夫:越过一万座山去找你
凡一平:好人已到合山来
翔虹:火光温暖人生路
翔虹?大小天峨
黄伟:彩云间
作家红日在都安高中的演讲:一切顺其自然
覃舟:严管更是厚爱
潘莹宇:大化在我心中
凝望:河池机场,一个吃住行乐无忧之地
桂西土枪:用手机告诉你河池有多美
米问天,愿天堂有你歌声更嘹亮
杨合:穿城一江水环翠四面峰
蓝炯标:三十年前的京都之行
韦俊平:一封电报
审国颂:梦回镇安老街
王一峰:我来自河池,我深爱着那片土地
银春:高头公
吴了了:流淌在血液里的金城江
韦波:壮语为你诗——将进酒
审国颂:愿你历尽沧桑依然坚守善良
河池文艺圈
我为家乡代言
河池文艺圈主编审国颂
不是每个人都是作家
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如果愿意
我在这里等候分享你的故事
投稿须知1.文体不限,讲述河池人河池故事展现河池风光及民族文化的文学艺术作品(含散文、诗歌、小说、书、画、摄影、在校学生习作等)优先发表,字数控制在字以内,摄影组图一般不少于10张。
2.来稿请附作者简介、联系方式和个人照片一张或两张,文章配有插图的可一并打包发送,由编辑选发。
3.作品为原创的,本
转载请注明:http://www.hechizx.com/hcszz/6243.html